上山之前,我用好心朋友留下的四十块钱,先置办些杂物。但我对穴居生活的饮食计划尚无概念。只买了几筒罐头和肉,都是很有份量的东西,认真地整理好,塞进背包,费了些力气才系好肩带。我沿小路出发,很快把小镇甩在身后。 去年登山的艰险记忆犹新,这次我缓慢前进。虽然是一月初的寒冬,被沙漠里的日头晒了才一小会儿,我就不得不停下,把背包放到地上,脱掉夹克塞进包里。短暂休息之后,我再次背起沉重的行囊重新上路。我已经决意,要尽可能远离人烟,越远越好。我的目标是第三峡谷。 上次拼命追吉姆和桑妮已经非常狼狈,可和这次行程相比,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。即使脱了夹克,我仍然像蒸桑拿一样汗流浃背,全身酸痛,气喘吁吁。束着重物的肩带勒得血液无法流通,加剧了头痛。我就像一只挣扎着想爬上巨石的小蚂蚁。有时转错弯,走出很远才醒悟。这条路毕竟只走过一趟,而且是近一年前的事了。 一个钟头过去了,又一个钟头。“累死人”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?我终于站在高高的山脊之上,鸟瞰山下。一边是一千多米低处的棕榈泉,另一边,是下方五百米左右的第三峡谷。俯视第三峡谷时,一块灰色的圆型巨石吸引了我的视线。它几乎是孑然孤立于万木丛中,除了后面的一块小一点的巨石。小巨石之上,山峦直立宛若石壁。从我所立之处望去,似乎有一条小溪与巨石擦肩而过。我决定去一探究竟。恢复体力之后,我大踏步地向着山谷出发。 到达峡谷后,看到巨石的顶部就在脚下的左前方。又走了十几分钟,跨过一根横亘在碎石中间的大原木,石头就立在几米开外的前方。这里竟然也美得让人窒息!巨石脚下有个山洞,如同倒扣的大碗。扁拱形入口约有九米宽,通过前方的裂口,阳光慷慨地涌入洞内。山洞右边小溪沿着峡谷潺潺涓涓,匆匆掠过光滑的巨卵石,不经意间汇聚出一方翠绿色的小池塘,大约九米宽,三米深,外围环绕桑树和月桂树。左边延伸出一片青草地,以浓密的灌木丛划分疆界。我缓步走向山洞,眼睛饱览着如画美景。 放下行李,小心翼翼地走入洞中。并没有近期被人占领的标记,但是从被烟熏黑了的洞顶,不难断定曾有人穴居于此。一块石头从墙上伸展开来,形成一个低架,架子上放着一本落满灰尘的黑皮书。我拿起书来吹去尘土,看到《圣经》二字,便没有打开直接放回原处。“那个人也在寻找上帝,看来从《圣经》里没找到,否则就不会把它丢在这儿了。” 石头后方左边的空地,还有另一个洞口——入口很低。我跪下来爬进去,没一会儿就到了一处略矮的“房间”。从“门口”照入一线日光,竟有些暖洋洋的感觉,好像舒适的小熊窝。多好的卧室! 我迫不急待地安置家当,宣告主权!这个小乐园从现在开始归我所有。我回到洞外,把背包拿到外面的“大厅”,取出食物罐头放到架子上;又把叠好的干净毛巾和肥皂放到架子边缘。再取出睡袋和衣服爬进卧室。先把衣服靠着墙边叠放整齐,再把睡袋平铺到地面。卧室和厨房收拾完毕,又拿出吊床,挂到池塘方向的两棵桑树之间。 夜幕悄然漫过山谷和群山。想到要独自留居荒郊野外,还是有点儿紧张。万一有山狮或土狼晚上来池塘喝水怎么办?最好点起火堆,野生动物都怕火吧——至少我以为是这样。捡起几块光滑的石头,在洞里摆个圆圈,又去找木柴。抱回好几捆柴火放进“篝火圈”里,我后退几步,欣赏着自己的新家。“完工!”这里就和我在军校准备迎接检查的宿舍一样整齐。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,远比预期忙碌。有位棕榈泉的老前辈,教我用一口带盖的大锅做成炉子。我开始每天早晨烤香蕉面包当早餐。光做饭和打扫就得花费大半个上午,还要洗碗、掩藏食物以防小动物偷袭。溪边的小草搓成球刷锅,和商店里买的刷子一样好用。我又把洞边的池塘出口处挖深了两尺。每天都有新任务。 我用原木和石头做了张椅子,既有扶手又有靠背,再铺上毯子。有时惬意地坐在上面,一晃就是几个钟头。 夏天我便脱去衣服,“纯天然”地生活。起初不太适应赤脚走路,柔软的皮肤很容易被洞里尖锐的石头划伤,我挖出所有的障碍物,再从池塘边扛回几袋沙子修整好地面,细沙穿过脚趾别提多舒服了。 我还自制了诱捕动物的陷阱,一只松鼠上了当,成为我的盘中餐,它的皮被做成烟草袋。我还杀死过一条很大的响尾蛇,本来也想尝尝,可全是骨头,没什么可吃的,但它的皮也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刀鞘。 我找到几种赚钱谋生的法子,其中做烟斗能让我小有盈余。我把烟斗卖到棕榈泉的一家“总店”,它的各个店铺主要在毒品圈出售“大麻烟斗”及其它吸毒用具。 刚开始每周都得进城两次采购补给,随着越来越适应新的生活方式,我改变了采购习惯,每周只要一次就够了。主要买脱水食物,比如大米,通心面,豆子和面粉。 烹饪米饭和通心粉很简单,每次煮上十五到二十分钟就熟了。可是豆子太费事!第一次,煮了十五分钟,它们硬得像石头。我舍不得丢,勉强吃了,结果胃难受得够呛。第二次时间加倍,煮了三十分钟,还是好不到哪儿去。再后来煮了一个钟头,还没有变软,我只能怀疑豆子有问题。一个朋友指点迷津,笑着解释:“在这个海拔高度,要想煮豆子,得煮上一整天。” 找刺激,再找新点子和更大的刺激,一度是我存在的惟一目标。但是现在,我要寻找真神。这天读到一本书,介绍美洲印第安人通过引发幻觉的植物寻找神,我迫不及待想亲身一试。书中提到一种植物叫曼陀罗草,山洞不远处就有。我摘了些叶子晒干,卷成烟卷。抽了之后只是觉得口干舌燥,根本没有神。下一次我把叶子煮成茶喝了,除了有点儿脱水,还是一无所获。 一天我在城里的杂货店,刚好遇到一个朋友嬉皮士布莱德,闲聊了一阵,我从口袋里拿出一片叶子问他,“知道这是什么吗?” 他伸手接过去,在指间捏碎闻了闻,回答:“当然知道,这是曼陀罗草,印第安人用它过瘾——可能和他们的信仰有点儿关系。这东西劲儿很大。” 我说“不,没什么劲儿,我试过。我抽了叶子,喝了茶,都没啥感觉,根本没用。” 布莱德笑了,“兄弟,只是你不会用。哪天我去教你。”他在周末去过我的山洞几回,知道路线。 几天后,布莱德带着他哥哥史蒂夫,还有另一个离家少年马克出现在山洞。“准备好神游了吗?”他介绍了同伴之后问我。 “随时可以。”我回应。他带来了曼陀罗,教我如何用草根煮成浓茶,给每人倒了一杯。史蒂夫毅然拒绝。 “我只是来旁观,”他说。 我们三人坐在“我家”的地上开始品尝。 “呸!我从没喝过这么苦的东西!”我说。 “很好!”布莱德笑着,“咱们可以好好体验一场真正的神游。” 等了一会儿,没什么反应。“看,我就说这东西没用。” “一定有效的,稍安勿躁。”布莱德打包票。 “去池塘那边晒日光浴吧!”我提议。大家一致赞成,很快我们舒展四肢尽享阳光。几分钟后我觉得有些异样。“我得去睡觉了,”我说。我发现鞋带松了想去系上,手指却不听使唤,只好放弃,跌跌撞撞爬回山洞,吐了一地便失去知觉。 醒来之后,外面一片漆黑。我点着蜡烛,看到山洞里有台可乐机。“太好了,”我心想,“正渴得难受,需要杯饮料!”但有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。 “道格,你要去干嘛?快过来,过来。”转身看到奶奶正站在一辆灰色的面包车前。“上车,上车!”她焦急地喊。我想打开车门,车却变成了石头。下一个意识中我已经在山坡上,被拿着弓箭的侏儒族人包围并追赶,我拼命地往山上跑。 “救命!救命!”我惊声尖叫,挣扎着跑回山洞找那几个朋友。“救命,有人要杀我!”当我终于到达洞口,却看到朋友们都死了,尸体浮在池塘。(事实上,他们当时已经在棕榈泉好几里地之外的地方。) 日落西山,月亮升起,隐约中有很多蹲伏的人影,随时可能跳起来袭击。我大喊着拳打脚踢,然后向山下逃。(其实蹲伏的影子是仙人掌,猜猜我后来是怎么知道的。)我并没有走熟悉的路线,而是抄近路走直线直奔棕榈泉。为什么居然没死?我无从解释。只能说上帝一直在伸手保护,即使在当时,我还不认识祂。我选择的下坡路异常陡峭,血管里不知迸发了多少肾上腺素,我大踏步地往下跳,好像一步有八、九米,当然至今我也不确定是否果真如此。 我回身瞥见许多坦克,轰隆隆地下山朝我开过来,后面跟着一大群手握步枪的阿拉伯人。那情景如此逼真,我这辈子从没经历过那么大的惊吓。 凌晨两点多,我终于逃到棕榈泉附近的平原地带。远处有家酒吧还亮着灯,我急忙跑过去。虽已关门,但里面还有人说话。“让我进去,让我进去!”我用拳头使劲拍着大门,高声喊,“有人追我,有人要杀我!” 门开了,两个惊恐的黑人把我拉进去、锁上门。“没有人啊,”其中一个问,“谁要杀你?” “电话在哪儿?我得报警!”我喘着粗气,没理会他的提问。两人指向酒吧一角的付费电话。我拨了911(译者注:相当于国内的110),立刻有人应答。 “我是道格·巴契勒!”我对着话筒喊,“我住在山上的一个山洞,有阿拉伯人追我,我的朋友们已经被杀了!” 话筒那头沉默了一瞬,“你在哪儿?”他问。 “我在酒吧。等一下,我问问地址,”我转向站在我旁边、目光关切的两个陌生人,“这是哪儿?”我问,他们马上异口同声地说了两遍地址,我对着电话复述。 “我们马上就到,”电话挂了。 大约两分钟后,警车呼啸而来,停在酒吧门口。两个警察跳下车冲进来。我的眼球充血。一个警察一步上前,检测我的呼吸,用手电照照我的眼睛,“没有大麻,没喝酒。”他向另一个警官汇报。“先带回局里,”警官说着,出来给我打开车门。他上了后座,另一个警察坐到方向盘后面。 到了警局,我被带入侧门。他们又检测了一遍我有没有吸毒并搜身,但没有任何与毒品相关的征兆。除了受到极度惊吓,我的表现相当正常。他们小声嘀咕,但穴居山上的经历使我练就了灵敏的听力,我听得一清二楚。 “您怎么看?”忧心忡忡地声音,“会不会和这次石油禁运有关?” “有可能,”另一个声音回答。警察打开另一扇门,叫来第三个警官。“这是高度机密,”声音很低,“你进来做下笔录。”新进来的警察往打印机里放了几页白纸,我们谈话时,文字便直接被打到纸上。我从没见过这么快的打字速度,丝毫不用担心他跟不上对话的语速。警察又转向我,“现在,请讲一下细节。” 我决定掠过拿到弓箭追我的侏儒族人那一段,那好像和其它情节连不起来。“好,我住在山洞,”我开始描述,“听到枪声,就出去看看,发现有很多人追我。” “有没有看清他们的相貌?”警察问。 “不是很清楚。” “你说他们是阿拉伯人?他们什么样子?你怎么知道是阿拉伯人?”一连串的问题。 “因为有月亮,我能看到他们的头巾和长袍。肯定是阿拉伯人。” 另一个警官急促地插话,虽然声音很低,我还是听得很清楚:“阿拉伯人对石油禁运很不满,可能谋划攻击棕榈泉!”三人都面露忧郁。棕榈泉住着很多名流显贵,总统在这里也有幢别墅,因此他们对每一条信息都相当谨慎。 “你说他们杀了你的朋友?是用枪吗?”又开始提问。 “嗯,没错。到处都是他们的人。他们还朝我开枪,我拼命跑下山。”我伸出扎满仙人掌的破鞋子,“然后那些大石头就变成坦克,轰隆隆地追我,朝着棕榈泉开过来。” 打字声突然慢下来,停住了。几个人傻怔着对视了一会儿。终于,一个人开口:“你肯定吸了什么毒品,我们不确定是什么。但你未成年,先拘留几天。”然后,他拿起电话,叫少管中心的人来把我带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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